《短篇小說集》試閱


Short Story











【目錄】


1愛丁堡迷霧
2轉捩點
3騙
4美好的一日
5紅鳥
6水仙
7曾經的怦然心動
8等候
9 她



第一章 試閱


玫茜站在露臺眺望金絲雀碼頭。倫敦的6月,黎明的第一道光線,帶著金色羽毛的鬆軟,是最清爽怡人的季節。太陽在5點半左右露臉,到了晚上8,9點仍戀戀不去。早晚仍涼,一陣風襲來,玫茜把白色浴袍腰帶拉緊,順手從口袋取出了煙盒。

白銀鑲金邊的扁盒被摩搓得有些泛白,她摸摸右下角的刻字D.H.。這是她在攝政街給他買的禮物,當場請師傅刻的,原本填的金,斑駁殘留。那家店還賣手工製鋼筆,精美厚重,她考慮許久,才挑了這個煙盒。原址的店已經不見了,仍是賣精品,換成了名牌服飾。她有些慶幸沒買下那支雕花鋼筆,吸壓式的墨水瓶早已停產,筆頭壞了更沒得修。煙盒雖也過時,畢竟還能用,為了這個煙盒,她買了煙。

取出細長的薄荷煙,濾嘴上的一圈金環,和煙盒很搭。即使戒煙已20多年,她點打火機的手勢,瞇著眼吸,微仰著頭吐出第一口煙,將長髪攏後的動作,仍一如既往。這間愛德華王朝式的紅磚公寓頂樓,在禁煙如防恐的現在,是最後可自由吞雲吐霧的角落了。

昔日的碼頭成了商業金融中心,天際線起伏了氣派的大樓,遙望泰晤士河,仍一眼可認出聖保羅大教堂。看到教堂尖塔,一股異鄉情緒這才慢慢湧上。碼頭是短暫的家,波浪隨風磋砣,或鹹或淡,或清或濁,或急或徐,重複飄搖旅人的鄉愁。而古建築,尤其是教堂,就不同了,那是種扎扎實實的地標,尖塔宣告其子民的信與懼,暗示地下錯結的欲,無解的愛。

愈是壯麗的教堂,愈難走進,在地文化倨傲如聳立的尖頂,是高地上圍著城堡的深廣護城河,寒森森地阻絕外人。曾經,她被允許入內,越過城池後,厚重城門砰然關閉,她便後悔了。一個清晨,她攀上高塔對著黎明之光祈禱,正準備一躍而下,有人拽住她。她跌進他懷裡,嚶嚶地哭泣。他吻著她柔軟蓬鬆的長髪,就是這頭空氣感的黑髪,襯出那細致優美的五官,在加州燦爛的陽光下,校園的青草地上,她迴眸對他一笑的瞬間,如舊式攝像機被按下快門,爆出火光。掀開黑簾的攝影師,從此滿眼冲印著她的倩影。她的美,是78轉的黑膠唱片,沙沙旋出舊日風情。

那幀黑白照適合古雅的鏡框,他-D.H.,遂將她帶回蘇格蘭。加州的陽光在高地慢慢被陰鬱的雨絲稀釋,那兒的苔蘚綠,潮潮地漬上原本鮮明對比的黑白,她的影像逐漸灰溜溜地失了焦。D.H.從擔心,到皺著眉看她游移在他的文化裡,如鬼魅。

他準備放她走,一紙離婚協議書尚未簽妥,他及父母和兩個弟弟全家搭乘私人飛機前往蘇黎世參加世交的婚禮,飛機才起飛就轟然墜毀。H家族全體罹難,只剩D.H.的遺孀,一個美籍華裔越南女人—阮玫茜,繼承了所有的財產。



*



玫茜早已清楚自己不屬於任何城市,不是舊金山,不是愛丁堡,不是倫敦,更非她父母的蜆港。但重訪故地,每當看見天主教堂,就會感到一種孤獨感襲捲而來,比如擰息香煙的這一刻。她輕輕地嘆了口氣。

轉身穿過涼廊,聞聞蔓藤薔薇花香,進了屋,仍是花團錦簇。褚色的牆畫了各式的玫瑰,不同色調的綠葉晶瑩如生。精巧水晶吊燈下的桃花心木玄關桌,擺了個水晶瓶,插了一大束花瓣柔軟的粉紅古典薔薇,花香若有似無地蕩漾。

她愛玫瑰。即使在落魄到三餐不繼,流落街頭的那段日子,她仍會每天給自己找朵玫瑰花,放在掌心聞著,聞到它凋謝,然後再一瓣瓣地壓進一本她親手縫製的書,一本小小棕色卡其布面,左下角繡朵藍玫瑰的詩集。有餘錢時,找間露天咖啡座,點杯卡布奇諾,取出小詩集,翻開書頁,挑幾片乾褐的花瓣灑在白色奶花上,再把小書放一旁,這已是近乎完美的儀式。更多的時候,她就著小鋼杯,放進花朵,沖點熱開水,就細細啜著那酸苦,嗅著那一絲絲甜香。她明白這是神創造滿是缺陷的人類—她,所給予的希望。玫瑰是愛。

西貢淪陷那年,玫茜任上校的父親換上便服,雙手護著斜背的一只裝著全部家當的皮包,母親則像隻大袋鼠圈著玫茜。三人和其它一堆各式各樣組合的人,聚集在一個網球場地,或坐或躺,等待前往關島的飛機。烈陽高照,沒有遮蔽,7歲的玫茜口乾舌燥,卻不敢開口討水喝,她感受到了這裡迷漫的緊張與恐懼。就連向來總帶著梔子花香的媽媽,也微微滲出汗酸,她愛憐地幫女兒重紮辮子。這個水靈靈的女兒,曾是天之驕女,住在一棟法式風情的別墅,有傳令兵,有專屬司機,上的是當地的貴族小學。玫茜不明白,為什麼一下子世界就變了。她又累又餓又渴,枕著媽媽的大腿睡著了。

炮聲巨響驚醒了玫茜,爸一手抓起她就往停機處衝,媽媽緊抓著她的另隻手,子彈咻咻掃射,前方混凝土護欄被一支火箭炮炸碎,突然媽媽的手鬆開了,倒在地上,玫茜大聲哭叫媽媽,爸爸停住腳步,回頭蹲下看見已斷了氣的妻子,前額仍泊泊冒著血,整張臉已不復辨識。他啞著喉嚨哭嚎,拉著孩子繼續跑,玫茜聲嘶力竭地狂叫,邊踉蹌地被拖著,爆破聲隆隆不絕,好不容易到了一架正在滑行的飛機前,在把玫茜拋上機艙的那瞬間,爸爸中彈了,胸口噴出的血,濺上玫茜的臉,這時機艙有人伸出手將孩子一把提上,爸爸鬆開手,直挺挺倒上那包行李,像隻翻背的烏龜,變小,不動了。

玫茜哭暈了過去。再醒來,就成了關島醫護所的其中一名孤兒,她只記得她叫阮玫茜。一個會講中文的護士對她特別愛護,玫茜記起媽媽常跟她講中文,那華人護士的聲音像媽媽。慈眉善目的矮胖護士帶著這孩子到她的營區宿舍,給她梳洗,餵她吃飯,在半夜她尖叫哭醒時,摟著她,拍著她,哄著她,直到她睡著。



*



老管家瑪麗,已送上來早餐。露臺窗邊的園桌,鋪上白麻桌巾,中心一盞水晶瓶插上一大束單純的白色小雛菊,顯得清雅簡潔。玫茜拉開黑色高背籐椅,面向露臺花園,黑色格窗鑲出一幅幅花草畫。水果拼盤下綴著白蕾絲墊,她拿起青花瓷把的湯匙舀起麥片牛奶裡的鮮草莓,慢慢嚼,邊望向可愛的玫瑰花壇,任性的「knock-out」, 韌性的摩丹玫瑰,蓬勃盛開。

露臺的玫瑰花能開得如此豐碩飽滿,得歸功於瑪麗。她65歲,腰板挺直,總是一款深色上衣,過膝長裙。曾經的金髮,如今已滿頭見霜,自寬額向後梳成髻,眼珠灰藍,鼻樑高挺,一字薄唇,寬下頷,予人陽剛決斷之感。很難想像眼前這個俐索重紀律的婦人,和當年在街口初遇,裹著花布襖,臉上脂粉斑駁,唇膏紅豔的女人是同個人。那女人蜷在寒冬街角,看見男人經過,即起身掀去外套,露出單薄襯衫下的紅色蕾絲胸衣。

那年的2月雪深及膝。玫茜經過街角,不見她,只看到地上一團熟悉花布隆起。她趕緊過去,撥去雪,摸摸她的臉,探探她的鼻息,見她微睜雙眼,才鬆口氣。婦人原本空洞的眼,瞬間閃過一線光,她氣若遊絲吐出「救我」。玫茜攔了個路過的青年,給了些錢,讓他揹著小花布團,隨玫茜回家。

瑪麗絕口不提過往,她終身未婚,沒有任何家人和朋友,一口濃厚的波蘭口音數十年不變。她以行動表達她的感激。從她來到這所公寓,身體恢復,就自動攬起所有的家務。知道玫茜喜愛玫瑰,就學習了所有關於種植玫瑰的知識。把寬闊的露臺經營得四季如春。這是她報答玫茜的方式,玫茜感到瑪麗對她一種超乎尋常的敬與愛。

玫茜也信任她,觀察多時,幾次試探,知道不多話的她謹守份際,不逾矩。當玫茜離開時,瑪麗在此全權作主。幾年後回來,除了她的臉上多了幾條皺紋,寓所一切照舊,好像她昨天才離開似的。

有次玫茜戲稱露臺是「瑪麗皇后的玫瑰園」, 瑪麗的臉色突然一沉,原本就蒼白的五官頓時灑上寒霜。「玫茜..」她向來直呼她的名字,也是應玫茜的要求。

「我不是瑪麗皇后!」眉宇閃過一絲痛苦,隨即進到廚房。

玫茜知道她必定觸到她某個深埋內心的痛處。對她罕見的不遜,不但不以為忤,還感到些許抱歉。過了半晌,瑪麗走了出來,雙手不安地扭擦圍裙,低著頭,跟站在花圃旁的玫茜道歉。

「坐!」 玫茜拉著她坐到白色的花園椅上,給自己和她倒了紅玫瑰乾燥香壺。這是瑪麗特為玫茜調製的茶,採摘自家的玫瑰花瓣,混合磨成粉的肉桂、鳶尾、丁香,再加一些橙花和百里香。多層次的茶香氤氳,薰陶著味蕾。

「跟他約在瑪麗皇后花園會面,他沒出現。」瑪麗喝口茶,清清喉嚨。

一個也是波蘭來的同鄉,騙去了她所有積蓄和她的人生。為了他,她偷了幫傭家男主人的一隻鑲鑽領針和兩隻金袖扣,只因有一回看見到府送貨的他,盯著男主人那套行頭時,眼睛閃閃發光。男人和她原本計劃離開倫敦,遠走高飛,到鄉下買塊地務農,再生一堆孩子,踏踏實實地在異鄉扎根。

瑪麗辭工的前一晚,為男主人最後整理衣櫃時,看到那領針和金扣躺在木盒裡,想起那男人的表情,一時起了非份之想,把3件小玩意放進了口袋。臨走前一刻卻被男主人發現了,差點報警。女主人念在她多年勤奮忠實的服務與照顧兩個孩子的情份上,要她即刻滾。她滿懷羞愧離開,依約到瑪麗皇后花園的花架下,坐在橡木長椅上,等候。

一星期前,男人與她到銀行開了帳戶,男人存進一筆錢,把存褶鄭重地交給她。「妳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妳的」男人眼神堅定看著她。看到簿裡他的存款數字,儘管不多,已讓她感動莫名,她開心得給他重重一吻。這個長相平凡的男人,給了她人生的願景,撩起以前她不敢做的夢。她熱切地想像他們的孩子的模樣,她會給男孩最好的教育…喔,女兒也一樣。從小無父無母跟著外婆長大的她,渴望有個自己的家。她應兩人計畫,不,該說他的計畫,男人縝密地規劃一切,包括要她把厚重衣物也變賣了,「這樣旅行方便,到了那兒,找到住處再添冬衣」。連同多年積蓄,她把所有的錢全存進他的戶頭。因為「車票已買好了,妳手頭不需要留太多錢。」

「妳唯一要做的,我的皇后,是早上8点到瑪麗皇后花園花架下跟我會合!」

她從天明等到夜幕低垂。從不遠處露天劇場看完戲的人群,三三兩兩往玫瑰架這裡移動,深秋的寒氣讓她開始打冷顫。她起身,拎著小皮箱,走了40多分鐘的路,腳上的這鞋是她最好的一雙,星期天上教堂才捨得穿,早把腳後跟磨破,血滲出綿襪。到了男人租屋處,一陣咖哩味飄出,應門的是個印度男子,顯然因晚餐被打擾而滿臉不悅,他粗里粗氣地回答,他搬來一個多星期了,不認識前房客。隨即把門一甩。她的心也被震碎了。

她無處可去。當年隨外婆和阿姨一家偷渡到英國後,隨著外婆病逝,視她為累贅的阿姨隨即拋棄了她。外婆是這個世上唯一對她好的人。一個純良的天主教徒,從她牙牙學語就開始教她天主頌與玫瑰經。

她母親在瑪麗出生沒多久,就投海了,就在丈夫船難後,屍體被沖上沙灘的那天。瑪麗脖子上掛的小薄金牌,是外婆臨終前從脖子上取下給她掛上的,這個聖母像是外婆留給她的唯一遺物。外婆一咽氣,她女兒,也就是她母親的姐姐,馬上過來搶,她死命護住,阿姨才罷手。隔天,姨丈買了單程火車票把她送到諾丁罕。

在諾丁罕那夜也是這般的淒冷孤絕。12歲的小姑娘坐在無人的車站哭泣,語言不通,站務員叫來社工,輾轉送她到更遠處的郊區孤兒院,一待就是5年。之後被送到倫敦,開始幫傭生涯。

這回站在街燈下,35歲的她哭不出來了。強大的恐懼感,交雜著恨。身上的英鎊,不夠她投宿旅館,她就這樣坐在路旁直到天亮。店家開門,她把身上的聖母金牌拿去典當。找到家骯髒的小旅館,開始了皮肉生涯。她徹底被擊潰。直到那日雪夜,當她睜眼看到一個黑髪女子,眼神如此溫柔,撫摸她臉的手是這麼溫暖,她想到外婆留給她的聖母像。

從瑪麗處理家務的幹練與效率,從她擺置餐桌的講究,玫茜大概猜出她曾經在某個大戶人家幫過傭。她從沒問過瑪麗的家世與過往。一個人若想讓人知道,自然會說,存心隱瞞的,即使說了,也未必可信。她給了瑪麗保持沉默的自由,與豐厚的薪水。

閣樓的傭人房,一扇視野遼闊的大窗減低狹仄感,暖爐設備,基本衛浴,構成獨立小天地。她曾要為瑪麗裝電視,瑪麗不肯。從瑪麗住進來,玫茜儘可能不上去打擾她。除了一次,瑪麗發高燒,樓下的玫茜聽見她發囈語,這才跑上去查看,帶她去醫院。自此玫茜堅持在其房內裝置警鈴直通警衛室,以防她獨自一人時發生意外。

那天她扶瑪麗上床,幫她擦澡,換上睡衣。服了藥的瑪麗隨即昏睡。玫茜這才細看了瑪麗的家當及房間擺設。她連一口旅行箱也沒有,真真把這兒當成歸宿了。木頭衣櫃裡,一件黑大衣,一件風衣,幾件常穿的襯衫,裙子,非黑即灰。鞋櫃裡只有3雙鞋。 鐵製單人床靠牆,旁邊一個木頭小茶几,上頭一盞書燈。燈下一本黑皮面的聖經,一個玻璃冷水瓶和一只茶杯。茶几下一個保溫錫壺。白牆上掛著一串念珠。如此素樸簡單,如此眼熟的擺設,她眼眶頓時濕潤…。



*



玫茜每年8月都要到舊金山,投宿在看得見金門大橋的大飯店。在月中那日清晨買束鮮花,搭電車到里奇蒙,沿小山坡,走到可以眺望海灣的墓園,裡頭葬著她的恩人-莫莉•林女士,那位關島的醫護士。

住在關島臨時帳篷的難民,之後被送到加州聖地牙哥的潘德頓難民營,焦灼地等待被指派的未知命運。玫茜被安排到舊金山一戶華裔越南家庭。那對在餐館工作的夫婦有兩個孩子,兒子到外州念大學,女兒讀高三。夫妻兩人每天起早貪黑地工作,拼命要讓一雙兒女藉教育有向上流動的機會,這是他們的美國夢。

寄養家庭接受社會局補助津貼,供難民孤兒最基本的住宿和三餐。男主人就近幫玫茜找了間小學,女主人帶了一次路,就不聞不問了,他們的美國夢裡並不包括玫茜。那3年,與寄養家庭毫無交集,在中國城的老舊公寓裡,她的臥榻被放在地下室的角落,緊鄰熱水器。加溫時的轟隆聲響,常伴隨著爆破與鮮血的畫面在暗夜驚醒她。她已想不起父母的長相。她不敢照鏡子,記得小時候常有人誇她長得和母親一個樣,那時母親會抱起女兒開心地親吻。她只記得額頭上的那個洞,不停地湧出暗紅色的血,整張臉都浸泡在血裡。母親的臉。



三年後,莫莉退役搬到舊金山,尋線找到玫茜。10歲的小女孩身著不合身的男孩舊衣褲,剪著一頭露耳垂的短髪,沉默不肯開口。莫莉用中文,用英語,一再地問「不記得阿姨了嗎?」。玫茜低著蒼白的小臉蛋,不肯回應。莫莉蹲下,捧起小女孩的臉,看見黑黝黝的雙瞳滿是驚惶,心疼地抱住她,玫茜這才嚎啕大哭。她認得這張溫暖的臉,記得像媽媽的聲音。只是她說不出口,因為她的越語生疏,中文不通,英語也不靈,在學校裡被歸類於特殊兒童--智障。

莫莉正式領養照顧玫茜直到罹癌去世。她喊她媽媽,喊了9年。是「媽媽」將一朵即將凋萎的蓓蕾注入豐沛的愛,讓她恢復生機。媽媽在一家小診所找到工作,用有限的薪資,全心栽培玫茜。每天起床後,媽媽會幫她梳頭。玫茜仍不敢照鏡子。家裡只有莫莉的房間有鏡子。莫莉會一邊幫她紮髪辮,一邊說「玫茜,我美麗的小紅玫瑰。」這時玫茜會漾出兩顆小酒窩看著媽媽。

就在玫茜收到史丹福錄取通知單後,莫莉也收到醫院的診斷書。她沒讓玫茜知道,悄悄地把所有的積蓄轉存到玫茜的戶頭裡。玫茜開開心心地上了學,新學期開始不久,住校的玫茜接到媽媽的病危通知。病榻旁,媽媽握住她的手,說道「感謝上主,讓我有妳!玫茜,答應媽媽,好好活!」。玫茜把莫莉的手按在自己的頭上,不斷地說「媽媽,幫我梳頭,媽媽,幫我梳頭…」。

莫莉將身後事早安排好了,一處面對金門大橋美景的安息地。玫茜一放假就會到墳前跟媽媽說說話。大三那年,錢用完了,她得靠學生貸款,半工半讀,維持生計。搬出學生宿舍,在附近的華人家租到一間僅容旋身的小隔間,到餐廳當臨時僱員。有回她病了,沒去打工,欠了兩個月房租,竟就被苛薄的房東趕出門。她躲躲藏藏在文學院裡,直到被校工發現。學校提供低收入資優生的全額獎學金,玫茜這才能繼續學業。

春夏總著一身米色麻紗連身裙,秋天披上薄毛衣,冬天套上媽媽的寶藍色大衣,主修比較文學的玫茜,烏黑亮麗的長髪,柔美的身影,清雅似一朵待放的白玫瑰。她不知道自己早已是史丹福的一道風景。男同學無論亞裔或白人都對她目不轉睛,最熱切的注視來自醫學院博士班的D.H.,愛丁堡首富的長子…(待續)





「哈哈哈,這回妳成了管家了…」



連瑪麗把自助餐盤放下,一把從林茉莉手上搶過草稿,邊吃邊讀。



「唉,瑪麗當過荷蘭的櫥窗女郎,法國的老鴇,這會兒又成了波蘭流鶯…」連瑪麗放下筷子,既無奈又生氣地說。



「好歹妳是她的管家,還住在倫敦的什麼金絲雀豪宅…上一篇她很好心地讓我變成一個漂亮的女僵屍,還住在捷克的古堡,活到500歲哩…這回我早早就躺進舊金山的公墓裡…」矮胖的林茉莉故作哽咽,順手抽了張衛生紙蒙住嘴乾咳了幾聲,說道:「昨天她聽到我咳嗽,今天我就罹癌了…」



「該我了。」王玉珍一手端著南瓜湯,一手從連瑪麗的手上接過手稿,把湯放下,戴上掛在胸前的老花眼鏡。



「那個負心漢是誰?」王玉珍讀得仔細,從不放過小說裡的任何小角色,即使只是個串場的。



「應該是小徐。」林茉莉啞著聲說。



「妳也跟著神經!」連瑪麗啐了一句。



「對齁,妳跟小徐不是宜蘭同鄉?」王玉珍說。



「拜託--不要對號入座好不好?」連瑪麗一臉慍意。前些時候她跟警衛小徐眉來眼去的,大家有目共睹。但是小徐跟她調了一筆款子的事,她誰也沒說。這會兒她心裡愈來愈不安,沉著臉,喝著餐廳送的養樂多,已見底了,吸管還嗤嗤響。



「好啦,小姐小姐別生氣,請妳喝我的菠蘿蜜。」林茉莉買了果汁,覺得太冰,把罐頭推給連瑪麗。



「謝啦,讀了這篇爛小說,我現在需要的是《波羅蜜心經》…」連瑪麗把果汁推到王玉珍前面。才喝完熱湯的王玉珍把拉環「咔」一聲打開,插入吸管,眼睛還盯著稿子:



「這篇沒有我,待會兒我去她那兒轉轉,明天的續篇應該就會出現…」



「誰說沒有?史丹福那個房東不就是?」林茉莉提醒。



「妳們誰跟她說過?」這回該王玉珍變臉了。把頂加隔成鴿子籠出租給學生的事,她怎會知道?



「我沒說過!真的!」林茉莉急忙伸出右掌朝上。



「妳們也知道我從來不跟她講話的。」連瑪麗也趕緊自清,突然間,眼前浮現小徐盯著院長戴的鑲鑽金領針時的表情。



「妳們有沒有覺得,她和勞醫師,愈來愈奇怪,會不會是他告訴她的?」連瑪麗問。



「她和勞醫師?不會吧…」林茉莉止住咳,聚精會神起來。



「聽過D.H.Lawrence 嗎?我在勞醫師的辦公室看到他在讀他的小說。」



「這有什麼?勞醫師不但自己寫小說,也鼓勵他的病人寫。還要我把他們寫的東西全交給他。其他人早不寫了,只有這個女人寫得最勤快。勞醫師怕她拿筆自殘,還特別找來一個小鐵盒,排滿短鉛筆,每枝都削得鈍鈍的。這女人還真能寫,每天把一盒鉛筆寫禿,寫到不能寫了才停。有次,我看她還把鉛筆當煙抽,那個樣子,笑死我了…不過,瞧瞧,這字多漂亮!要給她電腦,我看她能從早敲到晚。」醫院禁止3C,削鉛筆便成了林茉莉的額外工作,因此她覺得有優先「閱讀權」。



「我是因勞醫師特別交待,這才讀她那些文章的。說不上哪兒怪,似真似假,把周圍的人全給兜進去了,一讀就欲罷不能…」林茉莉說了一串,又開始劇烈咳嗽。



「好像有點嚴重欸,耳鼻喉科就在隔壁樓,自家醫院,不看白不看。」王玉珍關心地說。林茉莉邊咳邊點頭。



「看出來沒?這文章裡的D.H.就是勞倫思醫師。」連瑪麗把話題拉回:「那個英國作家專寫同志小說…」



「然後咧?」王玉珍挑高眉毛問,林茉莉也望著連瑪麗。



「妳們不覺得勞主任很gay嗎?」



「少胡說了啦!」王玉珍冷笑。連瑪麗都35歲了,還沒嫁人,誰都知道她對勞醫師有過意思。其實連瑪麗長得還蠻標緻的,又會打扮,奇怪就是釣不到金龜婿,交往的對象一蟹不如一蟹。



「該回去值班了,瑪麗,幫忙把稿子放到勞主任那兒。」林茉莉說。連瑪麗是主任的秘書。



「勞醫師不在,昨天到愛丁堡開會了…」連瑪麗頓了一下:「咦,愛丁堡?」







*





退房之前,勞倫思登上旅館附近的城垛,這是他第一次到愛丁堡,卻有種熟悉之感,藍灰海面上,海鷗滑翔,不遠處的岸邊有人在遛狗。

當年考上醫學院,他不顧內科名醫父親的反對,把心理系填為第一志願。他為自己的狀況感到苦惱。他的心曾是一片黑暗平原,一道空洞的深渊,一望無際的沙漠,絕望的孤寂時時襲擊。他企圖藉心理學為自己找到心靈地圖,走出迷霧。然而,即使在專業領域出類拔萃,他仍常陷無法自拔的憂鬱。他偷偷吃藥,劑量愈來愈重。

自從接手那個女病人,他開始有些撥雲見日之感,她每天會繳上一篇故事,從來沒有結局,寫一半就停,次日再換個故事,幾天後,又是一個全新的場景,一個個陌生的角色,在地球的大大小小城市,待續。

勞倫思看診時得逼自己抽離,免得被病患腦袋裡傾洩而出的一堆堆醜陋惡臭的垃圾給掩沒。他學會把病歷歸檔時,抽屜一關,電腦按鍵一按,就把一切拋諸腦後。

但,對沈齡卻不然,即使下了班,他還會反覆推敲她的稿子,她的腦子令他驚異。她向來惜言如金,常是他問一句,她反問一句。



「妳最近睡眠如何?」



「你呢?」



「嗯,還不錯。」



「有作夢嗎?」



「忘了。」



「說說吧。」



這時,勞倫思會像是被催眠似地,不由自主地,緩緩描述他以為忘了的夢境。隔日就會有篇沒頭沒腦的故事稿,擺在辦公桌上。在沈齡住進精神科的這一年來,他逐漸擺脫藥癮,為的就是要更詳細地記住夢境。他深陷在她的故事裡,一個個恍恍惚惚的「昨日重現」。

沈齡現年 50,父親曾居黨政要津,7歲時目睹母親車禍身首異處,從此精神失常。她,IQ極高,雖未正式上學,卻飽覽群書;約160公分高,身材纖瘦,一頭豐厚銀閃閃的及腰長髪,巴掌大的臉蛋細緻美麗,不見皺紋。她總披著白色浴衣,大多數的時候,任白髪流洩。而在今日,勞倫思到愛丁堡參加心理學年會前,例行巡房,看到她垂在背後的粗辮子髪稍綁了紅緞帯。



「後會有期,D.H.。」

勞倫思看著她清秀臉龐上那雙空洞的黑瞳,莫名所以。





*



看到連瑪麗的新聞,緊接著是王玉珍,林茉莉走進辦公室,顫抖著手,把放在辦公桌上的那份手稿拿起,點燃打火機,直到快燒到手了,才丟到地上踩,滿室濃煙,警鈴大作,自動灑水器噴出水,淋了她一頭一臉,她仍呆呆站著。



「妳瘋了是不是?」兩名警衛衝進來,從腋下把她架著,強行拖離,林茉莉邊掙扎邊狂喊:「她是魔鬼!她是魔鬼!…」





*



穿著灰袍的莫申,有時會回想起那段日子,總覺得不真切,像是看了場電影。她停了轉動手上的念珠,伸手摸摸腦門,髪根有些扎,又該剃了。師姐往生後,她被分發到這間單人房。所有遺物,全讓她留下了,連同那兩雙僧鞋,和自己腳上的這雙。

莫申記得一個妖嬈的女人,因被騙,人財兩空,憤而持刀殺人,出獄後遁入空門;一個左下嘴角有顆痣的女人,因頂樓違建分租,電線走火,被燒死了;還有一個總是笑瞇瞇的矮胖女子,拿著醫院的報告--「肺腺癌」,哭訴著「怎麼會這樣?!」…

沒有人搭理她,因為在餐廳裡的所有人,都瞪著懸高的電視,看著新聞台跑馬燈似的斗大紅字:「英航失事,名醫勞倫思證實罹難」。





*



那隻拉不拉多犬開始吠叫,雨果的名言,突然蹦出來



比大海更精彩的,是天空;

比天空更精彩的,是人心。



昨晚年會結束的酒會中,勞倫思突然衝動地走向一位同時是腦神經權威的瑞典心理學家,問道:「有無可能某些人是因腦子接收迴蕩在其四週,甚至是另個平行世界的紊亂波訊,而導致精神分裂?」 那個持著香檳酒杯的青年才俊,蹙著兩道淡金色眉毛回答:「就我所知,小說家是社會認可的精神分裂者。平行世界是他們的老梗。」說完即轉身離開,留下面紅耳赤的勞倫思。



*



一隻海鷗滑過遠方的教堂尖塔,天空頓時像一勺墨舀進水缸,墨團迅速暈染開來。城垛的另一頭,出現一名白衣女子,緩緩走近,微笑招呼:「說變就變,不是嗎?」帶著加州口音。勞倫思目瞪口呆,幾秒鐘後,才回過神:



「妳怎麼會在這裡?」



「喔,我想你認錯人了。」女子仍帶著笑,緩緩走過。背後一條及腰的粗壯銀白色辮子,髪稍繫著紅色緞帶。



「等等…」



女子加快腳步。



「記得D.H.嗎?」



女子停步,倏地轉過身走近,定睛看著勞倫斯,漸漸地那雙黑瞳開始渙散,用比天色還陰鬱的聲音說道:



「D.H.是我丈夫,25年前空難死了。你怎麼會知道他的暱名?」



「我是台灣來的醫生,我有個病人長得跟妳一模一樣。她喊我D.H.。」



「病人?」



「等等,我給妳看她的相片…」勞倫斯拿出手機,開始滑他為沉齡私設的檔案照片,卻找不到,才想起出國換了手機。顧不得時差,他趕忙撥電話給連瑪麗,卻撥不通。



「抱歉,我秘書關機了。」



「我得走了,今天是D.H.的忌日。」



「抱歉,這事太玄奇了,我可以留妳的聯絡方式嗎?」



「我從不用手機,也沒有信箱。」



「這是我的名片,請妳一定要跟我聯絡。」玫茜瞄一眼,把名片放進口袋。



「請至少告訴我妳的名字。」



「阮玫茜。」



「阮小姐,妳必須見見沈齡!」



「你說她叫甚麼名字?」玫茜的黑瞳缩小。



「沈齡。」



玫茜白皙透亮的臉蛋,瞬間灰敗。



「怎麼啦?」



「那是我母親的名字!」



玫茜開始變得歇斯底里,雙手蓋住臉,邊尖叫哭嚎著跑開。勞倫思楞在原處,等想起用手機拍照,玫茜的背影早已消失。



一直到登機後,勞倫思的精神仍在亢奮中,有一頭白髪的東方女子在愛丁堡一定很好找。他為沈齡擬了一套臨床研究方案,這將會是轟動世界的大案子!沈齡不僅能證明不只一個平行世界的存在,這個精神分裂者還能進入他人的腦波,探測過去與未來!她和阮玫茜存在相疊的多個時空裡!



機上不能打電話,他真想和紀宏德分享這個驚人的發現…喝了杯酒,正有些睏意,機身一陣顛簸,接著是更劇烈的震動…坐在機翼側的勞倫思,看到引擎著火,耳邊盡是爆炸聲,尖叫聲,這時下方突然出現一個男人胸前噴著血,把一個小女孩舉高…勞倫思反射地,一把將小女孩提上來,滿臉是血的女孩張著驚駭的黑瞳,望著他…飛機失速墜下…..。



*



紀宏德把新名牌放上辦公桌,一旁全家福照片裡的妻賢淑地笑著,史丹福醫學院博士生達皓,目光炯炯。



打開抽屜,是勞倫思在笑,他摩摩相片裡俊美的他,擦掉滑落的淚珠。得去巡房了。首先得去看看那個不可思議的「白毛女」。



「跟她說話得小心,她會把你編進故事裡!」他這麼說。



                                                                     (完or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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