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7) 中國北京大學圖書舘收藏了我的小說《天才的印記-常玉外傳》,是對這書的肯定,十分榮幸!
(2024)發現浙江溫州圖書館亦收藏。
Novel
The Imprints of a Genius--
Another Story of Sanyu
(oil Painting ,50x50cm, 2019)
爾雅出版社推薦語
畫家刁卿蕙於二0一八年在誠品畫廊觀賞了「細看常玉」展後,寫下了一首題為〈藏語,常玉〉的詩,尤其對法國畫商被譽為常玉伯樂的說法感到難以釋懷,遂以小說筆法重構其傳奇人生。
書中人物虛實並存,時間軸從1920年巴黎的美好年代至2018年的加拿大,場景穿梭於柏林,巴黎,上海與紐約,間雜東京和印度的印象,跟著書中主角陸瑜—常玉的化身,讓我們彷彿走那個多彩的大時代,看到一位東方畫家,在西方藝術界顛沛中的自得,流離裡的揪心。
想像中有真實,學畫習畫評畫的刁卿蕙試著以小說之筆,為畫家奇離迷幻的一生,提出謎題,也尋找答案。
THE IMPRINTS OF A GENIUS
A novel by
Chinghuey Tiao
Elite Books
Introduction
(Tr. By C.Tiao)
In the year of 2018 , after visiting Sanyu Retrospective Art Exhibition at Eslite Gallery in Taipei, Chinghuey Tiao wrote a poem titled Secrecy, Sanyu, in which she revealed her discomfort of a French dealer being hailed as Sanyu’s “Bole”--the very person who recognized Sanyu’s genius and established the artist’s fame then and the status now; thus, she uses a novelist’s license to reconstruct the artist’s legend in her book.
The time frame of this fiction starts from 1920’s , the end of the Belle Epoque Paris, to 2018’s Ottawa; the theatrical tour transports in Berlin, Paris, Shanghai ,New York and interspersed with the impressions of Japan and India.
The fictitious character LuYu , as the incarnation of Sanyu, walks us through the eras of magnificence, we witness an Asian painter indulged himself in the deluge of Western art world with complacency, then being drifted apart in wrench.
Reality is furnished by imaginations, writer Chinghuey Tiao, an artist herself , tries to use the literature quality to probe the artist’s riddle-ridden life,cast out a doubt, and search for a probable answer.
(Easter 2020)
A special thanks to Mr. YinDi(隱地), a well-established writer/poet and one of the most reputable publishers in Taiwan, who brings this beautiful book into reali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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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書上線/《天才的印記─常玉外傳》
2020-05-09 13:19 聯合晚報 / 文/陳宛茜
作者/刁卿蕙
爾雅出版社/提供
常玉是華人畫壇中最具傳奇色彩的畫家。他原有機會來台灣,卻因誤辦中共護照不能成行,在巴黎鬱鬱而終。他生前不得志,辭世半世紀後畫作卻飆漲成驚人天價,擁有「一個裸女一個億」的封號。
畫家刁卿蕙2018年在誠品畫廊觀賞了「細看常玉」展後,對法國畫商被譽為常玉伯樂的說法難以釋懷,遂以小說筆法重構常玉的傳奇人生。書中人物虛實並存,時間橫跨1920年代到2018年,場景穿梭於柏林、巴黎、上海與紐約。常玉的一生是個謎,而讀者或許可以透過畫家的眼和筆,找到最貼近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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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關小說《天才的印記—常玉外傳》裡的真實角色—Robert Frank
(9/7/2021)
2019年9月9日,看到94歲攝影家羅伯特·弗蘭克(Robert Frank)離世的消息,並無太多感觸,即使我曾為了寫長篇小說《天才的印記—常玉外傳》幾乎讀遍有關他的報導。讀他,是因為他曾是常玉在紐約時期的室友。
我在書的自序中提過,2018年我在台北的誠品藝廊看了常玉的回顧展,對台灣藝評冠常玉以「東方馬蒂斯」,並讚譽其法國經紀為其「伯樂」,久久不能釋懷。一股衝動,開始為他「翻案」。
《常玉傳》早有人寫過,我沒找來讀,基本上,我是個傳記懷疑論者,我認為只有相信地球是平的人,才會去讀名人傳記且照單全收。我始終堅信--地球是圓的!常玉的生平是個謎,關於他的資料鳳毛麟角,寫他,十足挑戰了我的想像力—與推理力。
這部小說內容雖多虛構,對其性格的捉摸卻頗有把握。這其實得拜谷歌搜索之利。他是謎,但與他曾有過交集的人物,卻個個有來頭,從他們生平蛛絲馬跡,我揣測其人格特質。像是印象派藉周遭的光影,逐漸匯聚點線,勾勒出鮮活的面。
例如前述那位常玉的法國經紀人,耆耄之年寫了部小說,多年後,被楚浮看上拍成電影,贏得坎城大獎,死後才成了名作家; 那位愛護常玉有加的荷蘭籍音樂家,亦確有其人;而最鮮明,活得最久,資料最豐沛的就屬Robert Frank了。
小說全書十章,Robert Frank化身彼得· 安吉爾,在第九章才出場。這位猶裔瑞士籍的美國移民出版的攝影集《美國人》為他在攝影界奠立地位,這書最初不被美國接受,只得在法國出版,為其短評的作家俱
是彼時左派俊彥,( Simone de Beauvoir, Erskine Caldwell, William Faulkner, Henry Miller and John Steinbeck ),從這5個如雷貫耳的名字,可窺見他的《美國人》攝影集何以在當年招致惡評,以及他後來離開美國,移居加拿大終老的抉擇。
Robert Frank在賣了常玉送給他的畫後,曾在耶魯大學設立了「常玉基金」獎勵清寒藝術家,這事我曾在他生前接受紐約時報專訪時讀到過,他與妻子在那時還頗感念常玉。但今天,我卻找不到那篇報導了,維基寫著:“In 1995, in memory of his daughter he founded the Andrea Frank Foundation, which provides grants to artists.“(1995年,為了紀念女兒,他成立了Andrea Frank 基金會獎掖藝術家)
老人懷念因飛機失事而早逝的愛女,情由可原,一般讀者或不以為意,也只有讀過《天才的印記--常玉外傳》一書的讀者,才會明白何以我心悲哀!
(9/6/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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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書上線/《天才的印記─常玉外傳》
2020-05-09 13:19 聯合晚報 / 文/陳宛茜
作者/刁卿蕙
爾雅出版社/提供
常玉是華人畫壇中最具傳奇色彩的畫家。他原有機會來台灣,卻因誤辦中共護照不能成行,在巴黎鬱鬱而終。他生前不得志,辭世半世紀後畫作卻飆漲成驚人天價,擁有「一個裸女一個億」的封號。
畫家刁卿蕙2018年在誠品畫廊觀賞了「細看常玉」展後,對法國畫商被譽為常玉伯樂的說法難以釋懷,遂以小說筆法重構常玉的傳奇人生。書中人物虛實並存,時間橫跨1920年代到2018年,場景穿梭於柏林、巴黎、上海與紐約。常玉的一生是個謎,而讀者或許可以透過畫家的眼和筆,找到最貼近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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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試閱:
《天才的印記》
楔子
(剪報1)
2018年3月20日
巴黎畫商安東尼‧李維病逝(1929-2018),享年89歲。1966年他在跳蚤市場發現中國留法畫家陸瑜的畫作,開始大量收藏,是第一位系統收購陸瑜作品的畫商。他表示從未見過陸瑜。
陸瑜畫作及雕塑在拍賣市場定槌價,逐年翻升,屢破記錄。他的最後遺作〈藍色小馬〉更創下3千萬美元的佳績。據聞將陸瑜作品釋出到跳蚤市場的是另一位知名畫商的遺孀瑪希‧伯納。
畫商李維因其慧眼,首先看出陸瑜作品領先當代的稀有性,因此在中西藝術史上留名。
(剪報2)
1966年8月12日
修樂榭路上一處公寓,昨晚發生一起瓦斯中毒事件。警方獲報屋內傳出瓦斯氣味,經公寓管理員打開房門,發現一名男性衣著整齊,躺在床上,胸口橫放一本書,旁邊一份報紙,已無生命跡象。警方證實死者為畫家陸瑜,中國籍,1900年生,1925年至巴黎。他手上一直戴著的一枚翡翠戒子,不翼而飛,下落不明。
第一章
1925年柏林
I
陸瑜翻開字典,複誦「Die Bank」,就把這兩詞套用在 「Wo ist… in der Nashe?」的句法裡,向房東的兒子問最近的銀行,他得趕在銀行關門前去兌錢。穿著黑色楞條花布上衣,喇叭褲,脖子上綁條紅巾的湯瑪士,愉快地答道 「跟我來!」邊背起工具袋。他正好有個木工活兒在那區。不像他爹娘,大塊頭湯瑪士總是開開心心的,紅潤的雙頰,金髪藍眼珠,笑起來一口整潔的白牙。
來到德國後,陸瑜很少碰到一見生人就主動表示善意的,他們會保持距離,毫不掩飾,接近冒犯地,從頭到腳打量陌生人,尤其對一張他們可能從未見過的東方面孔,常看得他心裡直發堵。湯瑪士的父母即是如此。
他們對前來租屋的陸瑜,又比又寫的,除了兩個月押金,租金須每個月的第一天付,以美元計價。每個月隨政府公告的兌換率調整房租。三餐和清潔費另計。陸瑜當天就繳齊了錢,取到鑰匙。把行李放進三樓的房間,從窗戶往下看,正好看到一家三口推著一部空的手推板車出門。不多久就又聽到由遠而近的車輪滾動聲,三人氣喘噓噓地,合力把車上堆得老高的貨卸下,有幾大袋的馬鈴薯,幾大箱看起來像火腿和乳酪的東西…。晚餐時,陸瑜發現湯瑪士和他爹都理了髪。
此後,這情景每個月上演一次,都是在陸瑜繳錢後即刻進行。半年後,陸瑜語言能力大進,與湯瑪士熟了,忍不住問:「原諒我失禮,您們為何要這麼做?」
「從我很小的時候就這樣了。以前我爸一領到工資,就會和我媽立刻去賣場把現金花光,都是食物和日用品。不光是我家,大家都這樣…」 剛把馬鈴薯袋扛到儲藏室的湯瑪士,靦腆地答。
到柏林前,陸瑜在巴黎待了近兩年,沒見過哪個法國人危機感這麼重的。
「你來前,才恐怖哩!月初一袋馬鈴薯五萬馬克,明天就十萬…後天一百萬,到了月底一車子鈔票才換一袋馬鈴薯,還常常買不到!」剛滿十七歲的湯瑪士心有餘悸地繼續說:
「前年底,政府又一次貨幣改革。我媽握著一張草綠色的鈔票,上頭印著『地產抵押馬克』,幾乎要哭了,一張新鈔得用一兆舊馬克來換。天主保佑!這回它到現在還沒貶值。」他低頭在胸前劃了十字。湯瑪士說,陸瑜來租屋那時,一家子正愁雲慘霧,原本任低階公職的湯瑪士父親失業了。陸瑜的錢正是及時雨,他是他們家的天使。
湯瑪士對投宿在家裡的這個身高約一米七五的中國人,充滿好感。湯瑪士自幼即愛做木工,中學畢業就到一處木工坊當學徒,每天丈量木材,不用皮尺。他一眼就知道陸瑜的身高,也無需太多見識,就能看出陸瑜的氣宇不凡。
男孩從陸瑜入住就開始觀察他。包了食宿的陸瑜會儘可能回來吃晚飯。晚餐過後,雷登先生早早回房休息,黎明即起到附近的農場打工。雷登太太會在客廳做些針線活兒貼補家計。為了省電,全家九點即熄燈。為了體諒雷登家的窘迫,陸瑜索性不回房另開燈,就在客廳打開書和字典,專注地讀了起來。沉默寡言的雷登夫婦愈來愈喜愛這個善體人意的中國青年。即使雷登太太催兒子早點休息,湯瑪士仍會故意找些雜活兒待在那兒。
他很驚異陸瑜的語言天份,像塊巨大海綿,還像調音棒,能分辨出語音細微的不同。有天陸瑜抬起頭看窗外,問湯瑪士門口那棵大樹的名字。湯瑪士寫下「大木蘭」。這樹讓不起眼的湯瑪士家,散發華麗的光彩。
七月的大木蘭,開花迅急,好像要抓緊天光短暫的尾巴,奮力一搏。樹本身姿態沉靜,葉子硬挺,華蓋似的綠,遮蔽青空,從葉間灑下的日光燦如鑽,夜裡的月光顫如銀。北地的夏天熱起來不輸給南國,這時,坐在樹下飲杯冰鎮的黑啤酒,可謂人間至福。
陸瑜到德國轉眼已經兩個夏天。一到柏林先是到學生宿舍待一晚,第二天,就跟舍監問了租房資訊。他喜歡獨處,不準備和中國同學合租公寓。舍監桌上正好有一張今天才送來的招租紙,離康德街的理工學校很近。陸瑜循著指示,自己找到這處,一看這棵大樹就馬上決定了。
學校雖名為工業專科學院,還設有文學院,收了許多外籍學生。陸瑜經由中國領事館的安排,到此先修語言。乍到德國,他需收起在東京和巴黎時的浮浪生活方式,這裡物價高昂,通膨嚴重,陸瑜再怎麼沒金錢概念與憂患意識,也知道該節省些。此外,中國同學間好傳小話,在領事館的眼皮下,一有「不檢點」,馬上會「上達天聽」。搬出自住,已算是特立獨行了。
那一叢叢潔白的大花,同時綻放,一陣風,就如此決絕地脫離枝椏,四散飄飛,與日本櫻花的性情酷似。陸瑜記起東京,想到靜子。應說感覺像靜子的一個女人,腦海中的影像並無清楚的五官。白色木蘭花,飄落如雪,粉色櫻花,灑下如雨,牽動的都是如詩的美感,一種無法細辨的印象。
走過前院大樹,進了門,踩著吱嘎作響的木階梯,二樓是房東家的兩間臥室。再上一樓就是閣樓改造的房間。打開長形白色木格窗,花香撲鼻,一伸手就可摸到木蘭花。陸瑜注意到,小小白中透點綠的花苞通常在清晨悄然綻放。沒隨風飄落的花兒,雪白的花瓣會從邊緣慢慢洇上些黃,在枝上只能挺一天,只一天,繁華盡落成泥。
湯瑪士不只一回從樓下望見陸瑜站在窗邊的樣子。他還是個孩子,無能用美麗的文句詞藻,以多彩的畫筆來描述從心中蕩出的感覺。在湯瑪士的眼裡,這個人,美得不可思議。他常看到中國學生,沒見過這麼美的。這個人的身材結實勻稱,他的膚色,好像一杯加了許多奶的咖啡,膚質像是打了奶泡後浮起的細緻泡沫。他的短髪濃密黑亮,出門時會往後梳,露出寬整的前額;晚上梳洗過,就任髪綹垂落眉上。那兩道朗眉像劍般刷向太陽穴,秀麗的蒙古利亞種的眼型,兩瞳如幽潭。鼻樑秀氣挺直,兩唇線細緻分明,笑起來露出整潔貝齒。
浮想聯翩的湯瑪士臉頰一陣躁熱。坐在寫字桌的陸瑜,沒看到湯瑪士兩頰泛出的玫瑰紅。
2
日本橋大街上的銀行,唇上留著一撮鬍子的行員,知道陸瑜是支那人後,原本謙恭的態度,立刻變得倨傲,不僅對客戶的敬稱省了,還把兌好的一捆鈔票直接扔在櫃檯上,正眼沒瞧他一眼。
1918年,他初到日本。已來日本多年的二哥陸綱,幾乎已融入當地社會,聽到他的遭遇,歎了口氣,說道:「中國打輸了,你能怎麼著?你得證明你比他強,他才會服你。」
1853年美國黑船強行叩關,震驚日本,打破江戶幕府200多年的鎖國政策。明治天皇於是開啟了「文明開化」的現代化革新。從政府體制,服裝髮型到語言文字,都力主「脫亞入歐」。更有系統地引進了英國效益主義,古典自由主義。才不過短短二十年,各方面突飛猛進。
西方一有新思潮,日本人馬上複製跟上;進日本免簽證;生活費比西方低,都是吸引中國青年選擇到日本留學的原因。日本文化出自中國,中國人來此首先就縮短了文化適應期和語文隔閡。譬如作家茅盾與魯迅留日短期內即能翻譯出相當品質的日本文學及西學。
陸瑜在四川原是跟著大哥陸笙做生意,長兄如父,一點不假,他們幾個兄弟出自不同的娘。大房的長子陸笙,在父親去世後,就扛起了偌大家業。「蜀錦」馳名中外,陸家的絲織廠,在當地獨佔鰲頭 ,家大業大,居家有時還刻意學著《紅樓夢》裡的排場,僕役如雲,各房有不同的丫鬟伺候。
陸瑜打從娘胎就沒缺過任何東西,長得俊美,天資聰穎的他,甚得老父的寵愛。也是因陸瑜的娘親生陸瑜時難產,兒子一落地就撒手人寰,這個三房太太的孤子,更得家人憐惜。年紀大他三十多歲的大哥,在父親走後,把陸瑜當兒子般地悉心照顧。
陸綱留日,也需經過他首肯。陸笙沉吟:「如非得打理家業,我也真想出國看看。」所以當陸瑜也要求到日本時,他毫不猶疑地答應了。每半年給兄弟倆各自匯去銀票。
不像二哥,陸瑜一拿到錢,就會大肆揮霍,不一會兒就得靦著臉跟二哥告急。二哥對這個小弟常疾言訓斥,卻改不了他寅吃卯糧的壞根性。有一回氣極了,拉著他往陋街小巷,要他睜眼看看底層人家生活。一戰後,日本表面上愈來愈強盛,但糧食一直短缺。前些時候還爆發米糧之亂,餓壞了的人民上街暴動,政府鐵腕軍事鎮壓,百姓死了成千上萬。
陸瑜同情那些擠在三疊炕席吃喝拉撒睡,穿著破衣,餓得面黃肌瘦的一大家子人。對於窮人不論中日,他亦具「同情極深的,民主的」心情,卻不像陸綱那樣地痌瘝在抱,他理解二哥,卻對他私下從事的「革命事業」絲毫不感興趣。刻意與二哥交往的那群中日文人圈疏離,對他們論辯的馬克思主義不甚了了,只對他們捎來的文藝消息感到興味。
他給大哥的家書中總提他到「洋畫室」努力學畫,還把日本人所崇仰的歐洲,尤其是法國藝壇的名人如雷諾瓦、畢沙羅、莫內、馬內,梵谷…連鄉下中小學生都熟悉,可輕易辨識風格的畫家,照單報告給大哥。
「近日學習的是印象派,深為法藍西人創新之觀念與畫技所折服」,陸瑜給大哥的家書,以工整楷書形容了留法的老師「松戶潤一郎」,是怎麼樣地對他期許之高。
他很快地掌握了日文。愈是高深的日文,漢字愈多。七世紀後半到八世紀初,「日本」國才成立,不再叫做「倭」,而王的稱號也變成「天皇」。從六世紀起,統治階級便有計畫地從朝鮮半島和中國大陸帶進文明,認真有效率地學習隋唐制度。尤其是漢字,不但給了朝鮮人歷史與宗教,還幫日人終結了漫長的「史前時代」。所有行政都以文書進行,制度上貫徹文書主義。漢字對天皇而言是種新的神力,一直以來,只有朝廷高等文官和貴族階級才有能力學習。
陸瑜自幼拜名師學的那手書法與文人畫,讓他在二哥的菁英圈頗有面子,漢學較深厚的日人打從心裡敬佩陸瑜在法書和水墨畫上的造詣。有人還認為那是中國貴族階級的表徵哩。
「潤一郎」確有其人,是他翻閱二哥朋友帶來的當期《同人志》上的一位作家,姓谷崎。他有篇短篇小說《惡魔》忒有意思,他一口氣讀完。對這位作家感到好奇,簡介說他在「唯美文學上受到波特萊爾,愛倫坡 ,和王爾德的影響」。陸瑜特別找了這三個洋人的翻譯書來讀。這一讀,啟發了他西遊的念頭。
「與其待在這兒看日本鬼子依樣畫葫蘆,倒不如去葫蘆的產地,看裡頭究竟賣得啥金丹」。來了近兩年,他對日本裝模作樣,不倫不類的西化,開始從新鮮感到厭煩。五短身材男女著西服上咖啡座倒也罷了,有錢人竟連歐洲貴族馬車也都洋洋得意拉上了街!
至於那個叫松戶的則是他在畫室認識的酒友。四方臉,厚唇的松戶,畫技初級,卻懷抱藉此晉身文藝界的遐想。為了提升自己的社會地位,他只攀高,對於比他不如者的刻薄嘴臉,陸瑜看了都覺得好笑。那斜眼睨人的小氣樣,已注定他這輩子的眼界了。
松戶特愛搜集報章上的名人花邊,他講給陸瑜聽的神情,好像他就是幫那位名人打開情婦房門的小廝或幫忙捆上麻繩協助不倫戀投海殉情的共犯。
是他帶著陸瑜「見識」銀座的大小酒店茶館,當然每次都由陸瑜出錢。有次二哥問他錢都用到哪了?他答以「深入日人思維,就須全面走進其生活」。低級風化區「遊廓」與有高級包廂和藝伎助興的「料亭」,是他全方位接觸日本聲色之道。為此松戶自認在語文學及文化上教導陸瑜有功,對於黏著陸瑜這個公子哥兒吃喝玩樂,也就不覺得不好意思了。
閒時陸瑜也學打網球和拉小提琴。他的聰穎並不只局限在藝術上,也表現在身體的協調力和音感。才沒上幾堂課即已抓住竅門,揮拍同拉弦一樣,自然流暢得仿若他寫的行草。
當陸瑜對大哥表示想要「到歐陸臨摹大師真跡,親炙西方文明,師得夷人之技,以救中國」,大哥對其鴻鵠之志甚為嘉許。二哥則在陸瑜啟程回中國前,也擺出了長輩的期許之情,給陸瑜買了三本最新版的詞典,一是英日,二是德日,三是法日。日本在維新西化所下的功夫,尤其可從編譯詞典中看出治學的嚴謹。中國的外文詞典編簒,許多還得仰賴日本學者的翻譯。
對於陸瑜即將離去,松戶表現得有些依依不捨,直說要為他送行。挑了處在巷口水溝邊的屋台,點了盤炒豆和一杯燒酒。
「瑜,」松戶說:「還記得四丁目那家咖啡廳,那個很能幹的靜子嗎?她要我捎個信給你…叫你臨走前去找她,不收錢。算是臨別贈禮…」說罷兀自聳著肩嗤嗤發笑。
人窮不要緊,陸瑜最不喜歡他一杯酒下肚談起女人的神態。松戶的人品非關門第教養,而是與生俱來的猥褻本性。他知道靜子不會說出那樣的話。
松戶也常對陸瑜端正卻帶點兒邪門的氣質感到迷惑,私下也自問,何以跟他在一起,周遭的氣氛就會起微妙的變化?原本滿臉蒼桑的窯姐兒會逐漸散發出少女的光彩,滿座的淫猥浪笑會變得含蓄輕柔。這不應該是因為外國人在場而令女人們收斂的關係。那些女人,只要接觸過陸瑜就會對他戀戀不捨。幾次,他和陸瑜被分別帶開,連他都想跟著陸瑜進房間,就別提在自己身旁那個女子的失望之情了。
陸瑜雖對女人亦逢場作戲,卻從不輕浮。不只歡場女子喜歡他,許多鄰家女孩都有意無意地對他表示好感,連松戶的妹妹,一個高中女生,有次見到陸瑜,竟把手上端來給客人的紅豆湯掉在地上,紅著臉跑回房。他長得好看,衣著體面,帶著一股風流倜儻,總能搖蕩各式女人的心旌。松戶的思想深度只堪轉述小道消息,對陸瑜的魅力只能分析到這兒。不能再想下去,也無法想像以後陸瑜不在身旁的日子。他竟感悵然,對自己的情緒開始有點擔心:「是因為以後不能跟著白吃白喝的緣故吧?」松戶一口灌下燒酒,肚腸火辣辣的,這才捏造靜子的那番話。
事實上,靜子說的是:「喔,陸瑜君離開了,宿緣也該結束了。」在陸瑜離開日本的第二天,松戶從阿冬—他的相好--那兒知到靜子服安眠藥過量離世的消息。他沒來得及告訴陸瑜。
靜子人如其名,是頗受青睞的藝伎。瓜子臉,鳳眼明眸,膚白嫻雅,著和服的她,抱著三味線入場時,活脫脫就像從古畫裡走出來。真要挑剔,靜子過高的顴骨,細窄的鼻樑和薄唇,予人苦情之感。藝伎的談話技巧受過訓練,知道如何迎合各類恩客。但,每當陸瑜在場,靜子的眼睛就會變得朦朧,對他人不再答腔,只默默給陸瑜斟酒。有次,她喃喃吟道:
「桔子開花日,聞香憶故人。
玉顏何酷似,宛似故人身。」
「妳吟的是什麼詩?」 陸瑜低聲問。
「《源氏物語》裡的小詩。」靜子定定地看他。
陸瑜回到住處後,到二哥的書房,找出紫式部寫於十世紀的小說,他強耐性子,花了幾天細細地看了。《源氏物語》長達一百萬字,主角和過場人物多達四百人 。描述十世紀日本平安朝貴族社會荒淫無度,朝內官員專靠攀裙帶升官發財,一切活動於是就以女人為中心,書中女子無不習和歌,通漢學,擅操琴。作者紫式部久居宮闈,寫小說排遣寂寥,心中多幽曲婉轉,纏綿悱惻。文采雖高,重複多了,難免教人打呵欠。
陸瑜當然讀不來平安朝女性專用的文體,在陸綱書房找到的是日本女詩人與謝野晶子用日本現代語翻譯的。書裡的和歌多源自中國詩詞,尤其可見唐朝詩人白居易的影響,經現代的日語白話翻譯後,更味同嚼蠟。所謂「至雅見俗」,陸瑜認為日本把中國的許多東西,取一端之後,精益求精,小中鑽微,再將之儀式化,那種所謂的精緻,實在俗不可耐。
陸瑜讀累了,就以書當枕,疊席上躺成大字形,讀完了把書順手推到矮桌底。二哥發現他的藏書既折角,染茶漬,又險些脫頁,氣得扭了陸瑜的耳朵。陸瑜回嘴「這種書能挨到今天算它皮厚!」二哥又是一陣追打。
陸瑜對「源氏」之風流無感,卻對靜子的移情,有些憐惜。為不讓她陷得更深,決定不再去找她。
為什麼不喜歡松戶還讓他接近?陸瑜問過自己這個問題。他知道自己也帶著與生俱來的某種敗壞品味,或有別於松戶的那種,卻出自同源。當他讀到波特萊爾的詩集《惡之華》,他感覺像是找到了精神上的兄弟。
「巴黎的生活充滿著美妙與詩般的主題。奇妙的事物像空氣般包圍著我們,哺育著我們。」他想像循著這位長他半世紀歲月的異國兄弟的腳步,參與他的過去,塑造自己的未來。他反覆閱讀波特萊爾寫於1846年〈現代生涯中的英雄主義〉文章裡的一段話,勾勒出理想中的自己:
「具有活躍想像力,獨來獨往的人,他總是在廣漠的人海裡穿梭,他的目標較純粹閒逛者的意境高,那是一個更廣博的目標,不只於在周遭找尋些轉眼即逝的歡樂;他要找尋的是某種難以界定之物,我們姑且稱之為現代性…其目標是要從時尚裡找尋出歷史的詩歌,在瞬息中粹煉出永恆。」
湯瑪士知道陸瑜是個藝術家,應該會喜歡柏林的藝文活動,看他這會兒書讀得專注,等他告一段落,才找他說話:
「今天經過戲院,有沒有注意到換了齣新戲?」
「是嗎?」
「聽說是改編自一齣中國的戲劇。」
「哪齣?」
「《灰欄記》。」
「怎麼寫?」陸瑜打開筆記本,要湯瑪士寫給他看。
「聽說和聖經裡所羅門王判的一樁孩子歸屬的案子很像。」湯瑪士邊寫邊說。
陸瑜翻了字典,思索半晌,才喔的一聲,說道:「這應該很有趣,一塊兒去看吧?」湯瑪士欣然答應。
陸瑜向來把湯瑪士當弟弟。雷登夫婦也愈來愈放心湯瑪士老黏著陸瑜。但仍有一定的戒心。包餐之外,雷登太太也幫陸瑜洗衣和整理房間。這樣一來,她就可名正言順進陸瑜的房間,檢查內務。陸瑜不以為意,這總比中國同學間暗地裡彼此打探,傳小話,要令陸瑜自在多了。
禮拜五湯瑪士特別早收工,回到家換上最好的服裝。寬領白襯衫,黑色細長領帶,淺灰色格子薄呢外套,同色的高腰直筒長褲,外加一頂圓頂硬帽。平常穿著喇叭褲腿的工作服,打上紅領巾,是木匠的傳統服飾,這會兒表面像大人的湯瑪士難掩手足無措,時而把袖口往上提,往下拉,把細黑領帶扯鬆又拉緊…他實在覺得難受。
陸瑜的服裝亦是中規中矩,但一眼就可看出服裝的質感與剪裁均屬上乘,這是陸瑜在巴黎名店訂做的。陸瑜是第一次在德國看戲,看的居然是中國劇碼,更覺新鮮了。非對號入座,觀眾不多,兩人選了靠舞台的前排座位。湯瑪士坐在右邊,隔幾個空位,靠走道的左手邊坐著一個戴黑框眼鏡,黑髪高額頭的男士,一臉嚴峻地邊看劇邊做筆記,鉛筆沙沙聲不停。
《灰欄記》為元朝的李行道所作,原名《包待制智勘灰欄記》。陸瑜想起小時候陪大哥上茶館,說書人連說帶唱還配音效的模樣。講的是一名貧窮女子,與母親相依為命,母病,被迫為娼。被一個無後的員外納為妾。次年生了兒子,成了家族唯一繼承人。員外的元配為奪產,把丈夫給毒死,嫁禍給小妾,且將孩子據為己有。元配賄賂鄰裡官府,把小妾判了死刑。押解人犯途中遇包青天,開封府重審,小妾冤情得以昭雪。包青天叫人用粉筆在地上畫出一個圈(灰欄),把孩子放在中央,命二婦搶孩子,誰先把孩子拉出灰欄外,就把孩子判給誰。元配死命拉扯,小妾卻選擇放手,因怕傷到孩子細小胳臂。包拯由此斷定小妾是孩子的親生母親,把元配處死。
這斷案方式太像聖經裡所羅門的故事,深受羅馬天主教徒的德國人喜愛,十九世紀中就有人翻譯成法文,後來轉譯成德文。1924年改編成戲劇,次年在柏林國家戲院首演。
改邊自中國元朝雜劇的德國《灰欄記》,已面目全非。陸瑜的德語雖還未進階到可以全通,倒也能看懂八成。湯瑪士則看得津津有味。
陸瑜對其中強加白蓮教起義的情節,感到突兀。元劇講北宋包青天辦案,干南宋末年白蓮教起義底事?陸瑜看戲前看報得知道齣戲是由作家Alfred Henschke所作。報導說這位筆名克拉本(Klabund)的表現主義作家最近生癆病,苦無醫療費,接到編劇的活兒,短短數周就作了這齣劇。「難怪粗製濫造。」陸瑜心想。
陸瑜對於藉戲劇宣揚社會主義的手段並不陌生,二哥陸綱在東京時和他那夥文藝界的朋友,也在做同樣的事。
有一回他們編了齣話劇,陸綱指派弟弟串個角兒,演一個地主的兒子,橫行鄉里,強姦民女。馬上被一個叫津島的給否決了,他說:「沒說服力!陸瑜君這麼俊,怕是民女要搶著撲上來…」 語畢哄堂大笑。
1921年陸瑜先是到巴黎,待了兩年。之所以會轉到柏林,也是陸綱的主意。陸綱雖然心知肚明陸瑜根本不是起義革命的料,這個名士派弟弟向來抗拒所有的「主義」,仍殷殷期盼陸瑜能在日爾曼嚴謹民族性的薰陶中「轉性」。國難當前,陸綱希望陸瑜在德國學畫的同時,也能吸收一些「有用的經驗」,將來才能為建設祖國做點事,才不枉其過人的聰穎。此外,德國外幣疲軟,同樣的錢,在德國比在法國還好使。這也是不少中國留學生轉到德國的原因。
1923年東京大地震,陸綱險些送命,眼看整座城市轉眼成了斷垣殘壁,只好回中國。長陸瑜十歲的陸綱,本來也想到德國,自忖年紀不小了,跟著一批年輕人從基礎語言學起,想到就難為情。陸綱很羡慕陸瑜的語言天賦,陸瑜到日本一年,讀說寫的程度就超過他苦讀十年,這麼好的資質!陸綱不只一回私下惋惜陸瑜不把聰明才智放在「正途」。
俄羅斯1917年十月革命成功,有人說是因德國的特務煽動有功,離間有成。無論如何,落後的俄羅斯逐漸成為工業和軍事超級強國。而德國在戰敗後,因凡爾賽和約鉅額賠款更感屈辱,德國菁英,尤其是作家因此多偏激左傾。蘇維埃布魯什維克,所謂的「職業革命份子」,除了在德國,也無孔不入滲透全球各地推銷其革命經驗,散播共產社會理念,鼓動當地青年結社營黨,推翻腐敗的資本主義政府。
在中國,陸瑜的故鄉四川早已是無政府狀態。陸笙得應付需索無度的大大小小軍閥,所幸那些「官爺」,尚知不可殺雞取卵,竭澤而漁。給陸家絲織廠活路,也就是給自己好處。亂世有人衣不蔽體,三餐不繼,餓死道途,就有人錦衣玉食,競比排場,奢華無度。陸家的生意靠的就是人性對時尚永不滿足的弱點。無論內需與出口,陸氏家族總能在夾縫中求得生意。但陸笙愈來愈悲觀,不知自己還能挺多久,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在有能力時儘量滿足兩個弟弟的需求。陸綱表面上跟日人打交道做生意,陸笙對其私下活動,心照不宣。
陸瑜喜歡巴黎,卻對大哥陸笙的意見不得不從。陸綱不知怎地說服了陸笙,大哥竟來信,要陸瑜去德國,或是怕巴黎的紙醉金迷花花世界讓陸瑜迷了心性。陸笙和陸綱都明白這個弟弟在某些方面是老莊派的逍遙遊。
陸笙真是寵愛這個倜儻不羈的小弟,生怕他在外地受罪,大筆大筆地給匯去生活費。陸綱有時會抱怨是陸笙把陸瑜給寵壞了,對弟弟的關愛之情甚至超過了自己的獨女陸子璇。
3
陸瑜在克拉本的《灰欄記》裡看到了那兩股左右力量在拉扯。藉由一個在西方基督教世界人盡皆知的聖經故事,連結來自中國民間的雜劇,以人性共通的無私母愛,企圖跨越文化差異,打破宗教與階級藩籬。
劇終,眼鏡男坐過來與陸瑜攀談。湯瑪士也湊過頭來聽。這個年紀與他們相當的德國青年問:
「你是日本人嗎?」
「不,是中國人。」
「你覺得這戲好看嗎?」青年一聽陸瑜是中國人,神情變得熱烈,提高語調。
「還不錯,不過…」陸瑜頓了一下,他不知道該如何用德語表達『關公打秦瓊』,於是換個說法:
「有像馬的嘴巴長在牛頭上。」
湯瑪士聽了,眼前立刻蹦出隻牛帶著咧齒的馬嘴,覺得滑稽,開始大笑;眼鏡男看著這金髪傻大個兒笑得像個孩子,翻了下白眼,搖搖頭。魚貫退場的觀眾紛紛將眼光投射過來。
「怎麼說?」眼鏡男不管湯瑪士的惱人笑聲,再問。
「問題出在白蓮教。包青天信的是《黑臉教》。」陸瑜忍俊,一派正經地說。
這會兒文化隔閡如堵牆了,那個德國人一臉茫然。陸瑜起身,右肘碰了下湯瑪士,示意走人。
「你打中國哪兒來的?」眼鏡男還坐著,追著問。
「四川省。」陸瑜回答。
「斯串?」
「1,2,3,4的四。 川,河流。 四川的意思是四條河,很多水。」陸瑜低下頭向眼鏡男解釋。之後就和湯瑪士走出了戲院。
參加完開幕酒會,布萊希特(Bertolt Brecht, 1898-1956)走回離戲院不遠處的舊公寓。爬上樓,打開門,門只能敞開90度,沒法兒全開。門後是一個鐵製的櫃子擋住,從地板到天花板那麼高,有許多抽屜。旁邊緊靠著一張書桌。地上,桌上累滿了各式書籍。他直接走到書桌旁,把椅子拉開,傾身看著牆上掛著的一張中國地圖。剛碰到的那個中國人說是打哪兒來的…?他從褲兜掏出記事本,念出「斯川」。不對,中國四聲,重音應念四。
「啊,這裡!」布萊希特用紅色圖釘釘上四川這個靠西南邊的內陸省份。他拿起燈旁的放大鏡,企圖找出「四條河流」。布希萊特讀地圖的習慣,首先就是找出河流。地球上的四大古文明都是從大河流域開始的。地圖太小,沒標明河川。
他脫了鞋,坐下來。開始寫今天的劇評。長桿打字機時快時慢,噠噠喀喀響到深夜。
「克拉本先生改編自中國戲劇的這齣《灰欄記》,將與希臘悲劇《伊底帕斯》並列於世界文學之林!在大戰後,帶動德國戲劇的蓬勃發展。」把最後一頁打完,抽出打字機。他滿意地舒了口氣。
桌上有半瓶波特酒,拿起殘留昨夜酒渣的玻璃杯,斟滿酒,點了根菸,坐下後把椅子往後推,光腳丫翹上桌。住樓下的是一個作家,老抱怨半夜被他拉椅子的聲音吵醒。
「去他的!」布萊希特他很少為身邊的人著想,他的心思總纏繞在世界大事上。
這會兒有點想念在慕尼克的女兒漢娜。她才兩歲,一身好聞的奶臭味。湊上小臉蛋吻她,被爹地的鬍渣刺到,癟著嘴要哭不哭的可愛模樣…
他的眼光又戀戀盯上眼前這片猶如海棠葉的地圖。中國給他太多的想望,太多靈感。一戰後,德國開始燒起中國熱,文化菁英把目光轉向神秘的東方,企圖取代破滅的基督教世界觀。中國,影響了韓國和日本文化和宗教,是東亞文化的源頭。他這裡有傳教士兼漢學家衛理賢(Richard Wilhelm)翻譯的《論語》,《莊子》和《道德經》。他常翻,似懂非懂,常常誤讀,卻滿心相信這些古中國哲學與智慧將會取代基督教文明,是未來世界的希望。
給各大報紙雜誌寫評論文維生的布萊希特,前年還得了個克萊特文學獎,算是稍具名氣的作家。大戰後德國民生凋敝,通膨嚴峻,物價飆升,逼得他快喘不過氣。稿酬微薄,捉襟見肘,連老婆孩子都養不起了。而無能政府對付經濟失控,只會一招—加稅!連瓶像樣的酒都買不起,只能喝他媽的下級波特酒,不過,酸酸澀澀的滋味倒是貼近他的心情。
「難怪民心思變。一個連德文都寫不好的奧地利人,竟能在以哲學家輩出,以思慮嚴謹自豪的德國立足,煽起幹他娘的納粹主義,還把經濟敗壞歸咎是猶太人放高利貸…這是甚麼世道?!」
「幹!油漆匠!」布萊希特一想到希特勒,又開始怒火中燒。他把那個考不上藝術學院的不入流畫家叫「油漆匠」, 直接叫那惡棍的名字,讓他噁心。他的腳用力頂了下桌沿,連屁股帶椅子,又在木地板上拖出一聲巨響。
撚熄最後一根菸,顧不了肚子餓得打鼓。一睡解千愁。布萊希特和衣把自己拋上床,漢娜的媽老嫌他邋遢。這倒不是她不願跟來柏林的原因,而是氣他亂搞女人。同時和3個女人交往,是常態。為劇院寫劇評,走馬燈似的女演員是到嘴的肥羊,個個巴結他,只要還算個男人,誰能不啣了就走?
他很仔細地給每個跟他上過床的女人做筆記。從容貌五官,身材,皮膚,做愛體位,到給予淫蕩指數。全都鉅細靡遺地記錄下來。門後的大鐵櫃,有多個抽屜,只有最下方兩個大抽屜上了密碼鎖。其中一個就是他的獵豔寶庫。他尤其對人妻和名女人特別來勁。為什麼吃完腥不抹嘴,還要留痕跡?除了征服欲,收藏欲,布萊希特認為這些豔史和另個大箱鎖住的國家檔案,同屬高度機密,說不定哪天可以在關鍵點派上用場,或是給自己的小說劇本添點第一手材料。
哦,戲臺上的女伶在他胯下呻吟的模樣…下面又硬了。他把手伸進去,套弄起來,不一會兒,鐵床震動,床頭板嘎嘎撞擊牆面。這是樓下的那個作家最痛恨的第二種噪音。
完了事,又想到漢娜,那話兒製造出的一個可愛的小女娃。跟妻子搶漢娜,他一定會放手,倒不是擔心會扯斷那稚嫩的小胳臂。他,一個志在四方的男兒,是不會被灰欄給圈住的。父愛不等同母愛。《Mann ist Mann》—男人就是男人,這是他去年寫的那本新書的書名。去年除了出了本書,導了齣新戲,也多出了個小男嬰。還好那女人自己會賺錢養她的小寶貝。
「馬嘴牛頭?」布萊希特也笑了。今天在戲院碰到的那個長得好看的中國人說的「黑臉教」究竟是啥?明天到報社交稿後,和幾個作家朋友約在兩條街口外的一家小酒館碰面,其中還有個俄籍的中國通,可得好好考考他。
終於,布萊希特墜入夢裡。隱約看到那個好看的中國人走在四川的霧裡。
4
陸瑜看見他,一陣怔忡,手上的速寫本差點掉到河裡。眼前走來的這個人,如此熟悉。
而他看見這個東方人,亦如電擊。
這兩個人一東一西,明顯的膚色不同,頭形不同,穿著不同。卻又像是從一個模子印出來似的。兩人一般高,體格一般勻稱,無沿帽壓著的同是朗眉清目,一雙黑,一對褐;鼻樑同樣俊挺,嘴唇同是棱線分明。陸瑜看他看得近癡,方才明白《紅樓夢》裡對寶玉的描述竟是形容眼前人:「面若中秋之月,色若春曉之花,鬢若刀裁,眉如墨畫,臉如桃瓣,睛若秋波。」
陸瑜從未如此失過態。那人似是如夢初醒般地緩緩走來。兩人一前一後倚上橋墩。
「早安,我叫Evan Filkins。」
「我是Lu Yu。」
「是日本人嗎?」日人留德者眾,莫怪有此問。
「不,是中國人。」
兩人又頓了半晌,同時開口:「您…」, 同時笑了。那人一口整潔白牙與陸瑜又是一似。
「菲爾金斯先生,您先請..。」
「請叫我亦梵。我該怎麼稱呼您?原諒我搞不清您的姓是放在前還是後?」
「陸是姓,是大地之意。瑜,則是無瑕之玉。」
「多好的意思!真是人如其名!」亦梵忍不住讚美。
「您的名字有特殊意義嗎?」
「Evan是John的威爾斯變化形。約翰是新約裡的名字,意思是『神的恩惠深厚』。我姓Filkins ,意思是菲利浦的兒子。」
「這麼說來,您是基督教徒?」陸瑜知道德國大多數人口都信奉羅馬天主教。
「是,也不是。我是荷蘭人,不是德國人,正確來說不是日爾曼人。我的祖先是世代住在英國威爾斯的猶太人,為了避禍,遷到荷蘭。歐洲人自古就排猶。為了融入當地社會,我祖父特別把姓改得不讓一般人一眼認出。我母親是虔誠的聖公會信徒,也是為了減少辨認度,才給了我這個名字。」亦梵有條不紊地把自己的來源以最淺顯的方式交待清楚。
「您的名字,讓我想到荷蘭人梵谷。」陸瑜腦裡的中文系統,自動把Evan轉譯成音形好聽好看的「亦梵」,隨即聯想到也是荷蘭人的梵谷。
「呵呵…」亦梵笑了,他的好聽男低音繼續說道:
「梵谷正是我的表親。」
「真的?!」陸瑜瞪大眼,不可置信。
「我繼母的家族是荷蘭梵谷博物館的創辦人之一。歡迎到荷蘭來玩,看看這位西方藝術史上巨人的真跡。」亦梵嘆口氣說道:「他生前可真是吃足了苦頭!」
「您是來海德堡讀書嗎?」陸瑜問。
「算是,也不是。我才從阿姆斯特丹大學音樂系畢業。副修建築,只差一篇論文就可再拿個學位。所以這個暑假沿著萊茵河研究古建築特色,也順便為作曲找靈感。」
「您呢?您也是來這兒上學的嗎?」
「是,也不是…」陸瑜學著亦梵的口調,用法語說道:「我是漫遊者。從遊而學。」
「哈!波特萊爾的信徒!」亦梵再問:「您是畫家嗎?我可以看看您的素描嗎?」陸瑜毫不扭捏地出示速寫簿。亦梵專注地看著,一張張慢慢翻,無論是人物、街景、自然、建築…信筆草草即抓住神韻。亦梵闔上本子,抬起臉,眼眸發亮,說道:
「我從未看過這樣神妙的線條!真是天才!」
「不過是速描,就如此讚美,等看了我的油畫,那可怎麼辦?」陸瑜答道。
「呵呵呵…絕非溢美之詞。我也嚐試過繪畫,畫人像總是呆呆板板的,街景工工整整地,描繪建築物,必得用量尺…我衷心羡慕您的能力!」
兩人下了橋,隨興四逛,有說不完的話。知道來自中國古文明的陸瑜,曾留學過日本,法國,德國,各不到兩年,就精通這三國的語言,亦梵嘆道:
「瑜,您不像這個世界的人,您是Hermes 人!」
「怎麼說?」
「赫米斯是宙斯最鍾愛的兒子,所有技藝與語言無所不通,擁有能自由進出天堂冥府的特權。」
「那麼,對我而言,您,亦梵,就是所謂的『文藝復興式』的人。」陸瑜也認真地評語。
亦梵會作曲,彈鋼琴,拉小提琴,還副修哲學、法律與建築。文藝復興式的人,是指一個人能同時跨領域專精不同的學問,且樣樣出色,代表性人物是達文西。
「您還沒聽過我的音樂呢,這麼快就下結論?怎知我不是吹牛的?」
「觀其言,察其行,人焉廋哉。這是我的老師教我的觀人術。」
「貴師肯定是個學問高深的哲人。」
「正是!孔老夫子是也。」
「孔夫子?呵呵呵…我也認識他!今晚可有榮幸請孔夫子的學生一塊兒用餐?」亦梵正式邀請陸瑜。
「榮幸之至!」陸瑜也不客套。
今早,在古橋上速寫其實是臨別秋波,陸瑜原本隨即就要回民宿取行李離開海德堡。遇見亦梵,他決定再留一日。
陸瑜之所以提前離開柏林,一來是趁夏天旅行較愉快,二來就是因湯瑪士了。這個金髮小兄弟對自己日益依戀,讓陸瑜不得不趕緊離開。陸瑜本來就想離開德國,往南走,回到他朝思暮想的巴黎,只有在那兒他才感到歡喜自在。他給大哥發了電報「柏林難活,赴巴黎。」先斬後奏。湯瑪士知道他要走,那兩天無精打采。臨別,陸瑜跟雷登夫婦吻頰道別,當著家長,也給湯瑪士重重一抱,一種屬於男人間友誼的表現。湯瑪士眼睛泛著淚光。
當初陸瑜離開日本,曾先回老家一陣子,說服了大哥,讓他加入所謂的「勤工儉學」團到巴黎。後來,大哥寫信來,希望陸瑜去德國,他才不得不隨同兩位朋友,從巴黎往北,走海線,抵不來梅港,經漢堡,到柏林。近兩年都只在北部混。陸瑜本來計畫到了法蘭克福,就往西,直接入境法界。後來想想這個國家對他而言雖不甚迷人,但見識不足,就離開,也實在是對不住。
估量大哥最後匯來的錢,還寬鬆。遂換了新路線。沿萊茵水路,從科隆,梅因茲,到法蘭克福,續往東南到慕尼黑,再回頭往西北的斯徒加特,最後抵海德堡,算是繞德境一周,才進巴黎。
從梅因茲到科隆間約一百二十哩地帶,自從1845年,維多利亞女王偕其德國夫婿亞伯特王子,冒著傾盆大雨到此一遊後,大批英國人便有樣學樣,紛紛跑來萊茵河渡假,蔚為高尚的休閒風氣。陸瑜倒是沒看見太多外國觀光客,許是被德國的通貨膨脹給嚇得不敢來了。遊艇乘客小貓兩三隻,有個日本人,長得像松戶。落單的日人,怯怯生生,謹小慎微,陸瑜懶得搭理。
詩人歌德稱梅茵茲到科隆間的萊茵河為「賜福之地」。陸瑜在河上看多了兩岸的尖頂教堂,排列整齊的房舍和葡萄園;下了船沿街多是應盎格魯薩克遜遊客光顧的酒館,市集擺些大同小異的洛可可飾品,俗麗的銅鐵器…甚感無趣。
到了海德堡,在舊城找到一家民宿,只有3間房。房主是位精神矍鑠的銀髪獨居女士,把家開放給旅客,倒不像是為了賺收入,而是打發寂寥。房間雅致,開窗就可見到河水與老橋。令陸瑜精神一振的是起居室別有洞天。透明玻璃天井下,以三面大玻璃,圈出一個亞熱帶小植物園。植栽多是蕨類,有的攀趴在枯木,有的肆意伸展,有的浪漫垂掛,整個中庭綠意盎然,生機蓬勃。
天井下,大小石頭悉心擺置,還養了苔蘚,假山上的小噴泉頂端立著一個持瓶的小天使石像,往一個古甕裡倒水,水聲淙淙,溢出的水,導入迷你小溪谷,滋潤各式蕨類植物。原本惜言如金的女房主見陸瑜喜歡,多說了兩句:「這是先夫退休後的興趣。他是海德堡大學的教授。」
陸瑜原本打算第三天一早離開,他已去了哲學家大道,探了學生監獄,連那塊陳列在博物館的「海德堡人種 Homo Heidelbergensis 」的下顎骨都研究過了,據說是人類存在歐洲最早的證據,「這麼無趣的地方,它也能待五十萬年!」陸瑜看著那片人骨,心裡打趣著。
是這個可愛的中庭,挽留陸瑜多待了一天。他喜歡一早在這兒用餐的美好時刻。清晨金光溫柔地穿過天井玻璃,噴泉水柱折射光影,虹彩隱隱,細微霧氣潤澤苔蘚,深深淺淺的綠,迎向眼簾。
六點,基本早餐即已備好:一籃麵包,一碟奶油和果醬,一個水煮蛋,一片薄熏肉,一杯果汁,一杯奶,一壺咖啡。房主打完招呼就離開。沒其他客人,只有陸瑜一人享用整個空間。他覺得整個萊茵河谷都還沒這個小世外桃源有趣哩。他其實是個很容易滿足的人。
與亦梵約好時間,陸瑜回到旅店,跟老夫人再延一天住宿。陸瑜把原已放在客廳的行李,提回房間。打開行李,找出赴晚宴的服裝。兩口小皮箱,一口裝秋冬厚衣,另一口放春夏便衣和一套正式的西裝。多餘的衣物與用品,則全送給了有需要的中國同學。
陸瑜取出了去柏林戲院穿的那套。湯瑪士的母親早將衣褲漿洗熨燙,折疊平整。德意志國民對生活細節之注重,從雷登太太的持家,可窺全豹。無論生活多勞累,她總是把家裡拾掇得乾乾淨淨,一塵不染。除了日常衣物,連床單、餐巾、桌布…洗曬過後,必熨燙。陸瑜每回穿上爽脆的內褲,就會一陣緊張;躺上每週換洗的床單前,看到那井字形的褶紋,就頭皮發麻。中國的富貴人家都沒這般講究,更何況貧戶了。日本人也愛乾淨,是因神道信仰,崇尚潔白;而德國人如此一絲不苟,難道是因天主教的要求?如果是因宗教,何以法國人多不拘小節?以地理來解釋民族性,似也不通,因這兩個國家是離得這樣的近啊。
出房間,走到中庭時,才感覺外套口袋鼓鼓的。掏出才發現是一個折疊成方形的紅布巾,帶了點檸檬花香,布緣露出一點小枝椏。陸瑜輕輕地打開,裡頭包著一朵乾燥壓扁的木蘭花,紅巾的一角,用黑線繡著 Thomas Redon (湯瑪士· 雷登)。是湯瑪士的領巾。雷登太太為愛兒在每條紅巾繡上名字,因為天熱時他常會扯下隨處放,被別的木匠誤拿。
陸瑜想到湯瑪士泛紅的眼眶,和那顆掛在眼角的淚珠。心裡只覺抱歉:「他很快就會忘掉我的。」他把布巾折好再放進外套口袋。
亦梵早在他的下榻處騎士飯店的候客室等陸瑜,也是一身正式光鮮的服裝,斜呢紋淺灰色外套長褲,高領白襯衫上繫上銀白色領結,腳上的皮鞋鋥亮,連頭髪都抹了臘。當兩人並肩走進餐廳,幾乎所有人都會多看兩眼。這一東一西兩青年,一般高,一般俊朗。入時服裝襯出兩人結實勻稱的體格,舉手投足皆一派雍容。餐廳裡有位仕女停住刀叉動作,目不轉睛看著這兩個青年,惹得她對面的男伴不悅,從桌下踢了她一腳。
騎士飯店有500年歷史,餐點也百年不變。席間兩人對德國吃的文化同仇敵愾。陸瑜在柏林的兩年,吃豬腳與香腸吃得很受不了,常偕幾位同學往漢堡跑,那兒有只有一家中國餐館可聊慰炎黃子孫。亦梵吃著單調的水煮豬腳和酸菜,邊懷想荷蘭的印尼米飯餐。
「瑜,您得來荷蘭嘗嘗我們的印尼米飯餐。」亦梵擱下叉子,喝點紅酒,用餐巾的一角抹抹嘴,說道。
「哦,貴國把印尼米也塞進豬腸了?」陸瑜說。
「更有創意些,」亦梵邊笑邊說:「荷蘭統治過印尼,阿姆斯特丹的印尼飯已經不道地了,荷蘭人加油添醋後,成了雜種。」陸瑜也笑了。
「米飯餐除了米飯,精彩處在配著吃的小菜,種類高達十五種以上。有些是熟食,有些是冷盤。有肉、魚、蔬菜、乾果…各式咖喱、胡椒調味,種類多樣;還有又酸又甜的漬物、碎椰子和花生也用來佐菜…」 亦梵一口氣數落完這「雜種」。
「唉,何苦讓廚子煩,吃客忙,洗碗的恨?」陸瑜的評語又惹得亦梵大笑。
「印尼人愛吃辣,可比不上我們的川辣子。我們無辣不歡。有次我上漢堡那家中國餐廳,就直接到廚房找到那個跳船來的廚子,央求他給我炒瓶辣醬帶走。回柏林後省吃儉用。那廚子也忒好心,從此就會幫我準備,每回有中國同學去,他就會嚷嚷『誰認識陸瑜?把這帶回去給他』。同學開始戲稱『哦,陸瑜的鴉片。』」陸瑜說,亦梵興味盎然地聽。
「那瓶『鴉片』,除了辣椒還放啥?」
「第一瓶不道地。之後那廚子問出了四川麻辣秘方,還請老闆托人從中國帶來材料。之後,那醬就成了他們店裡的招牌特色呢。您有幾會到巴黎來,那兒材料較齊全,我做給您嘗嘗。」
陸瑜愛美食,從小就常鑽進廚房,跟著廚娘轉,東問西問,有回還趁廚房沒人,灶裡還有餘火,拉了板凳墊高,給自己炒盤了色香味俱全的蛋。震驚府裡上下,因為那年他才五歲!陸笙好笑之餘,還是說了他一頓。
飯後,亦梵請陸瑜到房裡坐坐。臨正面的房間內部設計古雅,偏巴羅克風格。亦梵從酒櫃給陸瑜倒了杯白酒。
「亦梵,騎士飯店是甚麼建築風格?」陸瑜覺得這建築頗有看頭。
「是所謂的『文藝復興式建築』。」陸瑜一聽覺得巧。他對建築並無研究,早上才說亦梵是「文藝復興式的人」,怎知他就真住在這樣的城堡。
「這種建築的特色在哪兒?」
「首先,對稱。第二,厚重。第三,柱式。」亦梵言簡意賅,繼續補充道:
「文藝復興崇理性,建築也一反歌德式教堂的高聳與輕盈,所以只要你看到沒尖塔的,而柱子是下細上粗,壯壯的,大概就是文藝復興式的了。」
陸瑜聽亦梵說完,將酒一飲而盡。把杯子放在茶几上時,發現一把小提琴倚在桌邊。
「嘿,你帶了小提琴!喔,我幾年沒碰小提琴了。可不可以為我奏一首?」
「你會拉小提琴?」亦梵問。
「是,也不是。在日本學過,早忘光了。」
亦梵打開琴盒,拿起琴,走到窗邊,把琴抵住左肩,閉一下目,就拉起了孟德爾頌的〈乘著歌聲的翅膀〉。陸瑜曉得這曲子,不僅他聽得如癡如醉,騎士飯店樓下就近的人也都被優美的琴聲吸引駐足。
「亦梵,沒錯!你是個天才!」陸瑜讚歎道。
「嘿,該你了。」陸瑜接過琴,說道:「最基本的,你可別笑話。」
他試試音,就拉起了舒伯特的〈野玫瑰〉。剛開始很是生澀,不多時就找回手感。
從頭開始。這時亦梵跟著琴音唱了起來。
男孩看見野玫瑰荒地上的玫瑰
清早盛開真鮮美急忙跑去近前看
愈看愈覺歡喜玫瑰、玫瑰、紅玫瑰
荒地上的玫瑰
男孩說我要採你荒地上的耶玫瑰
玫瑰說我要刺你使你常會想起我
不敢輕舉妄為玫瑰、玫瑰、紅玫瑰
荒地上的玫瑰
男孩終於來折它荒地上的玫瑰
玫瑰刺他也不管玫瑰叫也不理
只好由他折取玫瑰、玫瑰、紅玫瑰
荒地上的玫瑰
他的歌聲渾厚圓潤,充滿感情,陸瑜看著閉眼唱歌的他,心裡澎湃一股前所未有的感動,他的歌聲有種飄遙的聖潔感。
琴音,歌聲俱停,亦梵張開眼睛。陸瑜看到他眼角的淚光。
夜深了,陸瑜辭別了亦梵,明天早上就要離開海德堡。這一別不知何時才能再相見。陸瑜胸口一陣悶疼。他從未對任何人有過這樣的感覺。
5
陸瑜在中庭用完早餐,喝著最後一杯咖啡。依依不捨的是因這個可愛的小植物園,還是對亦梵?正想念他,亦梵就站在面前了。房東女士帶他進來的,還給他端來了一杯咖啡,她對這個背著琴盒,好教養的青年很禮遇。他讓他想到丈夫生前的學生們,常來拜望老師,使中庭洋溢青春朝氣。
「夫人,待會兒我可以在這兒拉會兒小提琴嗎?」亦梵問。
「當然可以!陸先生已退房,中午過後三間房間都有人預訂了。不過在這個中庭,你們愛待多久就多久。」房東女士親切地詢問兩人,還要不要添些咖啡或茶?兩人都說不用,女士就離開了。
「瑜,我為你作了首曲子。」
陸瑜看著亦梵帶血絲的眼睛,知道他肯定徹夜未眠,一早就奔來。他聽過陸瑜形容這家小旅館裡「比萊茵河谷還迷人」的小花園時,曾問了地址。亦梵從琴盒取出小提琴,把帶歌詞的兩張琴譜攤在桌上給陸瑜看。就拉起了琴,稍帶沉鬱的優美前奏後,亦梵動人的男低音加入:
一棵松樹獨自佇立,
站在北方的貧瘠高地。
它昏昏欲睡。身邊又是結冰,又是飄雪,
一片純白,像被毯覆蓋。
它夢見一棵棕櫚樹
孤零零地生長在遙遠的東方。
它的目光低垂,默默悲傷,
立在熾熱的岩石峭壁上。
陸瑜深深被打動了。被曲調,被歌聲,被歌詞。
兩人沉默對望。
「亦梵,這詞也是你作的嗎?」陸瑜也不再用「您」了。
「不是。這是19世紀初,德國詩人海涅(Heinrich Heine)的詩〈棕櫚樹〉。」
亦梵把那兩頁琴譜折好,交給了陸瑜,鄭重地問:
「我們巴黎見。一定?」
「一定!」
回到騎士飯店的房間,亦梵站到客聽的穿衣鏡子前,看著自己,也是看著他那位中國的孿生兄弟。緩緩拉起那曲〈棕櫚樹〉,默默揮別陸瑜。昨晚當陸瑜奏起〈野玫瑰〉,他閉眼跟著唱時,一股悲傷襲捲而來。
一個六歲的小男孩,和其他人一樣全身著黑色禮服,隨著他人,從傳來的小竹籃裡,拿起一朵白玫瑰,走近泥坑,把那朵花,丟到坑裡一個黑亮的長方形木盒上;再跟其他人一樣,慢慢走回原處。跟別人不一樣的是,木盒裡躺著的是他的媽媽。他最最親愛的母親,永遠不會再回來了。
小男孩曾是最快樂的天使,和爸爸媽媽生活在天堂裡。父親是建築師,在湖邊設計了棟新古典式房子,前院寬廣的草坪旁有座荷花池,夏荷隨風嫋嫋,像母親的身影。
自從菲利金斯太太得了肺癆,就常待在房裡。她不再像從前一樣邊彈鋼琴,邊唱歌。她的歌聲曾經和她的人一樣美。金髮鬆鬆攏高,幾撮細髪落在線條優雅的頸後。亦梵喜歡在她彈琴時,把小椅子推到鋼琴椅後,站在上頭,從後面緊緊摟住媽媽,用濕潤的小嘴親媽媽的後頸,再輕輕地又吹又咬那些細細好聞的金髮。母親這時會咯咯笑,要他別頑皮,雙手還繼續彈。彈完最後一個音符,就反手扣住他,背起小男孩在房裡轉圈,然後把他丟上床,開始搔他胳肢窩,搔他的小腳板。小亦梵會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地求饒。
母親嚴格起來是很嚇人的,在教兒子琴時,指法不對,還會拿爸爸的木量尺敲他的指節。可是亦梵並不怕她,因為他也愛彈琴,尤其愛和母親一起唱歌。她有世界上最好聽的聲音,清脆又柔和。小亦梵每晚必聽媽媽唱搖籃曲才能入睡。
母親最早教會他的曲子之一就是舒伯特〈野玫瑰〉。他喜歡這首旋律好聽的歌,也因那是少數他能跟著媽媽一起唱的鋼琴曲,母子二人常聯手邊彈邊唱。爸爸有時也會加入,他的歌聲平平,有時還會走音,常惹得媽媽大笑。
媽媽天性開朗,喜歡大自然。父親很愛媽媽,特別為她蓋了這棟有大花園的房子。每個窗都有景,後院遠處就是山坡,房子沿著湖岸架高,正好在一個坳裡。荷蘭地小,父親能有能力蓋這樣的房子,也是拜祖父偌大的家產之賜。出生在奧地利的母親家世良好,父母早逝,沒有近親。父親在奧地利訪友時,經朋友介紹認識,驚為天人,熱烈追求。祖父母一開始並不十分贊同,他們原本希望兒子娶另一位奧地利貴族之女。拗不過兒子的懇求,只得答應。直到亦梵出世,才對媳婦有好臉色。
一家三口在湖畔,遠離長輩的干預,過著無憂無慮的日子。直到亦梵剛滿六歲那年,母親病了。一切都變了。她怕傳染,不再允許亦梵親她抱她,也不再臨睡前到床前溫柔地摸著他的柔亮金棕色捲髮和稚嫩的小臉蛋,不再唱著搖籃曲哄他入睡。
她只准亦梵彈客廳裡的那架鋼琴,從她房間裡遠遠地聽。小男孩會在她門外唱〈野玫瑰〉,她虛弱得不能再合唱。
〈野玫瑰〉,是小男孩心中又美又痛的永恆回憶。當陸瑜一拿起小提琴,奏出那首曲子的那一刻,他也永遠走進了亦梵的心田。